佛教是宗教,但与一般神教,是不相同的。他不只是要你信仰,而更要你修学,所以信佛也称为「学佛」。佛教是着重修学的,所以克实的说,佛教是一种教育。佛所教的是什么?要我们学些什么?最主要的是:「戒学」、「定学」、「慧学」──「三学」。佛教的「三学」,与一般所说的德育、体育、智育── 「三育」,大意相通,这是有人比对研究过的。所以,在学佛的过程中,称为「学人」;到了修学完成,也就是毕业了,就称为「无学」。特别是,佛被称为「天人师」,「导师」;而信佛学佛的,自称为「佛弟子」。弟子中,有小学的「声闻弟子」,大学的「菩萨弟子」。依在家出家,男女等来分别,就有优婆塞等「七众弟子」。可见佛与信众的关系,是老师与弟子,而不是神教那样的主人与仆人。我想,说佛教是教育,把「佛教与教育」作为论题来讲,是不应该看作牵强附会的!
从广义来说,「世间一切微妙善语,皆是佛说」,可说一切良善的知识,德性,技能,都总摄于佛的教育范围内。如从佛陀施教的重心来说,最深彻而圆满的佛教,应该是「觉」的教育。佛的意义是觉者,是圆满彻悟宇宙人生的真意义,而到达究极无上者的尊称。佛的教育,不外乎本着自己圆满的觉悟内容,适应众生的根机,来教育大家,引导大家来修学,同登正觉成佛的地步。所以佛教是先觉觉后觉的觉的教育。如随俗而用一般的术语来说,那可说,佛教是最圆满的完人教育。太虚大师说:「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;人成佛即成,是名真现实」。成佛就是人格的究竟完成,虚大师是这样明确的表达了佛教的真意义!
学佛,是向佛学习。佛是我们的最高典范,信解了究竟圆满的佛德,才能以佛为师而常随佛学。说到佛德,古来有「大雄大力大慈悲」;「智德恩德断德」等种种说明。太虚大师总摄为「大悲大智大雄力」,极为精确!分别的来说:一、「大智能」:佛的智能(大觉),圆满通达「如所有性」(不二的平等空性),「尽所有性」(无限的缘起事相),是穷理尽事的大智。在佛的大智中,含得人生真义的觉悟,与宇宙事理的觉了。不离人生觉证而穷尽一切,所以不同于一般的智识。二、「大慈悲」:佛的慈悲,是平等爱护一切,给予离苦得乐,舍妄契真,转染成净的利益。在众生愚蒙颠倒,障碍自己而还不能受度时,佛也从来不舍弃一人。只要一有可度的因缘,终于会受佛的教化而上进的。所以,佛的悲济是平等的──「等视众生犹如一子」;永恒的──「尽未来际利乐众生」;彻底的,不像神教那样,神是博爱的,又包藏着极端的残酷因素。三、「大雄力」:大雄是印度宗教共通的最高理想,而唯佛能圆满的体现。因为佛的大智,大悲,穷深极广,才能显现为大雄力,如说佛有「十力」、「四无所畏」等。从佛的教法、证法来说:佛的大觉与断惑清净,佛说的圣道与障道法,佛是圆满觉证,而又毫无犹豫的宣说出来。由于四无所畏(四种绝对自信),所以佛被称为「人中师子」,形容佛的说法为「师子吼」。又如佛的身、口、意三业,无论独处或在大众中,都不会再有过失,所以也不用藏护(顾虑可能错误,而注意自己,纠正自己),叫「三不护」。这种尽善尽美的绝对自信,是什么也不能再动摇的。从佛的慈悲利济来说:佛有十力,能摧破一切魔邪障碍,完成利济众生的大业。佛陀的无量悲愿,无限精进,都是大雄的表现。总之,佛的功德是无量而不能尽说的,简持赅摄,不出于此。如与世间法比对来说,大智能是最真实的知识;大慈悲是最圆正的道德;大雄力是最伟大的能力。也可说,这是究竟圆满的知识,感情与意志。当然,在佛的功德中,这是即三即一而无碍的。不过从这三方面去说明,容易正确了解佛德的全貌。
我不止说过一次了:学佛就是向这样的圆满佛德去修学。学习佛的三德,就是大乘学要的三金刚句──信愿,慈悲,智能。而这三者,又实在就是依据人性本有的三种特胜──「忆念胜」,「梵行胜」,「坚忍胜」,而使之净化、进化。这不妨再为略说:一、人性是有忆念的特胜(这是最主要的,在梵语中,「人」是依此意而立名),即人从经验忆持,而能进展到高尚丰富的知识。但人的知识,含有与生俱来的执见,及从社会师友,或自己推寻得来的谬误。所以人的知识,固然有益于人类,而邪恶谬误的思想,也不断的引导我们(个人或社会)落入恶化腐化的深渊。这要修学大乘的正智、深智来彻底净化一番,学成如实的知见才好。二、人性的梵行(是清净行的意思)胜,即能克制私欲。或控制肉体的情欲,或牺牲私我的利益,而有净心利他的道德。可是人智浅薄,习俗愚迷,世间也有低级的,甚至似是而非的伪道德。这应学习慈悲,惟有无私无蔽,与乐拔苦的慈悲心行,才有完善的道德可说。三、人性有坚忍强毅的特胜,不但忍受艰苦,百折不回,而且能有「为万世开太平」的阔大精神。可是,如被应用于思想僻谬,行动错误,这一坚忍的毅力,也就成为招引人类苦难的原因了。如学习大乘信愿──发菩提心,为佛道,为众生而确立无穷尽的大信愿。那末,依信而起愿欲,依愿欲而起精进,即为自觉觉他大力量的根源。所以学佛不是别的,只是依于人性的三特胜,修学佛法的三要门,完成佛陀的三德。佛即人性的净化,进展到究竟无上的地步。这一由人到佛的完人教育,儒者也略有发明。如中庸的三达德──智、仁、勇,即合于佛说人性的三特胜。而修学的三要门,也近于大学的三纲。但次第升进,净化觉化的全部学程,惟有在佛法中,才有明确精严的说明。
这种觉化的完人教育,自觉觉他,就是教育自己,又教育别人。自教与教人,都不是空虚的知识传授,而是着重于自觉的,实践的。教育或者说学习,如作为无关于自己身心的净化,而仅是学一些知识,或者技能来维持生活,满足物欲的享受,那实在是不成其为教育的。这点,佛教与儒家,都是同一看法。佛教的第一义,是觉悟人生的真意义,使自己从随波逐浪的迷妄中觉醒过来。惟有自觉,才会源泉浑浑,流露无尽的悲愿,勇于向上的精进。
以自觉为重心的佛教,又是实践的。如教育而离开了实践,就与佛教的精神不合。所以「义学」(教理的研究,著述)虽是佛教的一大科,但偏重义学或专作学问的研究,在佛教中是不能受到特别尊重的。拿知与行来说吧,佛教是从实践的立场,来确定知的地位。如修行的八圣道,首先是属知的正见与正思惟,这是看作修行的项目,而不是修行(道)以外的。佛法的一贯学程,是以知导行,又以行致知。依知而行,如眼目明见,才能举步前进。而依行致知,如向前走去,才会发现与看清前面的事象。知才能行,行才能知。越知越行,越行越知;在这样的学程中,达到彻底的正知,与如实的修行。如佛被称为「明行足」,即是到达了知与行的究竟圆满。佛的教育,以实践为本,而实践又必然是以知为先要的。佛弟子应站稳这一立场,去求得世出世间的智能。
虽然说,佛教重于实践,不仅是空虚的知识传授;但在佛学的教化传习方面,还是不离语言文字的,因为这是师资授受的主要工具。不离语文的学问,从前弥勒菩萨,曾总括应该修学的说:「菩萨求法,应于五明处求」。五明,就是大乘佛弟子应该修学的五类学术。五明是:一、声明:是语言文字学,包括得语言、训诂、文法、音韵(也通于音乐)等。二、因明:因是原因,理由,这是依已知而求未知,察事辩理的学问。在语言方面,是辩论术;在思想方面,是理则学 ──逻辑。三、医方明:这是医、药、生理、优生等学问。四、工巧明:这是基于数学,所有的物理科学,以及实用的工作技巧。五、内明:上四种为共(外)世间的;佛的教育,是在这共世间学的四明上,进修不共的佛学,所以叫内明。这是佛所宣说的法毘奈耶,也可说纯粹佛学。声明与因明,为自觉觉他的必备学问。声明是语文学,而因明是思辨的方法。没有这二种学问,总不免思想混乱,是非不明。不但缺乏教人的能力,就是自以为然的,也未必就是正确的。在西藏,初学佛法,都从声明、因明入手,因为这是理解圣教的必备工具。我觉得,中国佛教的衰落,至少与声明、因明的忽略有关。医方明,是能除身心苦痛而得安乐的;工巧明是利用厚生,增进人类物质幸福的。佛教的救济世间,那里局限于口头宣传!医方与工巧,正是菩萨利益众生的实际学问。善财童子参访的大善知识中,就有数学家,建筑师,医生,制香师。如大论师龙树菩萨,就是优越的制香师与炼金师(化学)。在他指导下所建的寺院与洞窟,真是鬼斧神工,被称为印度佛教的第一建筑。这可见佛教的教育,不只是因果、空有、心性,而是五明:正像孔子一样,不只是侈谈性理,而是以六艺教人。不过从来的佛弟子,多少受到小乘思想的熏染,总以为前四是世间法,内明才是出世佛法。不知在大乘佛学中,即世间而出世,世与出世无碍,声明、因明等,是共世间的出世学,真俗融通,为佛教教育的一科。
佛教的重心,是觉化的完人教育;方法是实践教育;传习的科目是五明:这都已在上面概略的说到。现在,再从从事教育事业来说:佛教的说法,开示以及著作;或者佛教的文艺、音乐;经典的搜藏、流通、翻译,这都是教育文化的活动。但作为佛教的教育活动,是不应该局限于此的。在经中,佛陀不断的赞叹「法施」。法是真理、德行、良善的学说,以及礼俗。换言之,法是合法(合理性)的一切世出世间善法。佛弟子修学此法,又与人为善而宣扬此法,就是法施。法施可分为二类:一、「出世法施」,如内明的弘扬传授;二、「世间法施」,如声明、因明等的教授。世间法施,就是世间的一般教育。从前,维摩诘长者,「入诸学塾,诱发童蒙」,便是大乘学者从事一般教育的实例。这不应看作纯世间的,在大乘的真俗无碍中,这是大乘的共世间学,为大乘法的一分,为导入大乘的基础。所以,从事这一般的教育事业,不应看作适应时代,附属于佛教的,而应作为佛教自身的重要内容而努力!
佛称这些为「法施」,是最有意义!由为布施是有功德的,努力于世出世法的教化,无论是个人或教团,都是有功德的。但真正的如法布施,是出于与人同乐,为人拔苦的同情,这是无条件的施与,而不是为了果报,或者为了现生的功利。所以从事世出世法的教育,不但不应为自身的名闻利养着想,也不应为教团的扩张着想。为了正法,为了利益人类,而发心勇进的做去。这才是佛教的教育,佛教教育工作者的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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