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给弟弟取了个很平常的名字:刘志培。
他比我小两岁。
他6岁那年,不幸降临了他,也降临了我们的全家:他得了脑膜炎,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了,却变成了一个痴呆儿。
对一个重度智障者来说,要学会煮一顿简单的饭,可能需要数年;学会写自己的名字,相当于取得博士学位。
第二年就到了弟弟上学的年龄。可是,他被剥夺了这个权利,整天只能呆在家里。母亲只好辞职照顾他,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紧巴起来。在家里,最常听见的声音就是弟弟傻呆的不成句的乱叫,还有父母的叹息。
他的脸是歪斜的,我们看惯了还无所谓,第一次见到他的人,都有些惊骇,尤其是小孩子。他走路也歪歪斜斜的,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,很滑稽。
悲伤不可能永远笼罩在一个家庭里。时间久了,弟弟的不正常,在我们的眼里就淡化了,看着他走路的古怪样子,有时候我还会笑话他,叫他“歪歪”。后来,我就经常这样叫他了,歪歪成了他的小名儿,连父母也这样笑着喊他了。
歪歪步入20岁时,我已经大学毕业,参加工作了。这时候,歪歪渐渐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手工,还学会玩掷镖游戏了——虽然他很少掷中靶的。不过,不知道为什么,他的脾气一点点变得暴躁、乖戾,喜欢破坏,经常故意摔东西,或者撕毁自己的衣服。
歪歪痴呆之后,母亲守护他十多年了,对他比较了解。她说:他嫌闷,不愿意在家里呆着,很可能是看到你天天上班,他也想出去工作。
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啊。
后来,歪歪越来越过分,毁坏了家里很多东西。我和父亲甚至害怕哪天他趁其他人不在,伤害母亲。
父亲把歪歪领到医院。过去,歪歪一直在服用温和的镇静剂,现在,医生改用了强力的药物,使他变得温顺。这其实是野蛮监禁行为的现代翻版——给病人穿上一件化学的紧身衣。不久,歪歪的行为有了彻底的改变。他不再破坏,不再暴怒,但问题是他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。药物使他元气大伤,实际上,他几乎等于被切除了脑叶。他的体重急速上升,除了吃饭和睡觉,不再对其他事情感兴趣。
他经常一天天地睡觉,已经不像是个活物了,如同一个植物人,或者家里的一床被子,或者一摊烂泥。父母支撑这么多年也累坏了,尽管他们不愿意这样,但是毕竟能歇一歇。
一年过后,我认识了一个已经退休的仝医生,他对智障疾病颇有研究,而且是个极富爱心的老头。他说要是解除歪歪对药物的依赖,经过科学的训练,最后,他有可能进入社会,学习半独立的生活。
我跟父母商量了一下,决定试试。
接下来,歪歪被我们寄托在仝医生的诊所里。最初的几个月,歪歪苦不堪言。他像个戒毒的人,吃尽了苦头。然后,情况逐渐有了起色。他和3名智障者共同生活。从这时起,仝医生开始评估和记录他的每一个进步——穿衣服,叠被子,说一些简单的句子,打扫房间,外出时为房门上锁,做面条等。
同时,令我无比惊喜的是,他竟然在那里开始学习写字了!据说,在3个月内,歪歪已经学会了20多个字!
一天早上,仝医生给我家打来一个电话,是我接的。
“你弟弟叫什么?"
“歪歪啊。”
“我知道他叫歪歪,我是问他的大名。”
“大名?”我想了想,说:“他没有大名。”
仝医生说:“另外3个患者来得早,学的字比歪歪多,今天,我叫他们每个人写下自己的名字,没想到,歪歪也在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......”
我一惊:“哪三个字?”
“你来看看吧!”
我马上跑到仝医生的诊所去了。我看到了那张纸,那是一张八开的白纸,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把所有的空间都占满了——刘培志。
我当时就傻了。这是弟弟6岁之前的名字!
他得了痴呆症之后,一直呆在家里,没有上学,所以没有任何人再叫过这个名字,我们家里人都忘记了。可是,他在智障的世界里挣扎了16年,第一次写自己的姓名时,竟然是——刘培志!他竟然还牢牢记得他人生之初的大名,这是具有正常人的尊严的名字!
我抬头看了看他,他正眼神炯炯地盯着我。尽管他五官不周正,但是表情里却显示着某种不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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